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经费。我们不能告诉家里去越南,父母肯定反对,只能偷偷走。可早已停止串联,10个人的路费怎么解决?当我跟人提起这问题时,一外班同学说:“你老娘稿费有的是,想法弄点吗!”
母亲的《青春之歌》闻名全国,已受到了批判。听说天安门广场上贴有大标语:“彻底批判大毒草《青春之歌》!”非常显眼。我对这种批判,持很复杂心理。比较起《平原烈火》、《烈火金刚》等小说来,我不喜欢母亲这本不打仗的书。可为此打倒母亲也甚觉惶惑,难以接受。
我决心牺牲自己的家,抢他一笔钱上前线。只能这样做了,没别的法子。不孝就不孝,怎么说都行。为了抗美援越,为了上战场,豁出去当强盗,当忘恩负义之徒,当踩着父母向上爬的坏蛋!
于是制定了四·二六行动计划,打砸抢自己的家。
4月25日这天,我仍睡在游泳池。晚上热血烧得全身滚烫,彻夜难眠。明天就要执行四·二六行动了,从此就要去遥远的异国征战,这将是我一生的转折点。有人会说我这是用牺牲父母来成全自己的英雄梦。利用文化革命来投机上战场,过打仗的瘾。
骂什么都认了。我不是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,在一个不正常的家里,我的行动自然不可能正常。
1967年4月26日,星期三。
清晨,北京刮着扑朔迷离的大风,电线杆子被吹得呜呜作响。
特邀小胡子参加四·二六行动。他同意在北京当我们的后方留守代表。
上午9点半,铁血团全体成员聚集在护国寺的一条小胡同处。
现在,就要开始铁血团的第一个战斗行动。
我首先敲门进家,遇见姑姑。文革以来,父母辞退阿姨,由姑姑帮助做饭,干阿姨的工作。我问姑姑:“家里都有谁?”
“你妈妈上单位学习去了,就你爸爸和两个姐姐在。”
我点点头,对姑姑说:“好,我先出去一下,一会儿再来。”
姑姑眨巴眨巴眼睛,脸上露出困惑。
走到胡同口,与小胡子、王佑商量怎么对付。与父亲面对面的冲突,太尴尬,还是回避一下好。怎么来个调虎离山计呢?灵机一动,想出一计:以机关名义,通知他去开会。
我请小胡子在附近公用电话处给父亲打个电话。自称是北师大革委会筹备组,让父亲马上到主楼会议室开会。小胡子说话慢条斯理,显得很成熟,像个大人。几分钟后,我看见父亲低着头,推着自行车,走出大门。
调虎离山计完全成功。下一步是率领铁血团冲进家门口,占领母亲的卧室,砸开大柜,拿走现款。
为避免抢钱的恶名,我让两个女生,准备了油墨和笔,请她们刷标语。加强本行动政治份量,抢钱的名声太不好听。
分工如下:
王佑负责剪电话线,破坏联系,机动指挥;
赵国章负责把姑姑看守在吃饭屋;
周冰洋把守大门,不许任何人进出这个院子。
我、小胡子、刘金生,陕狗子、徐学军是主力,冲进了北屋。大姐停下了手中的活儿,坐在缝纫机旁,愕然地望着我。这大姐是父亲前妻女儿,丰腴漂亮,喜欢读中国古典小说,深受父亲宠爱。
上次见面,我还和大姐说话聊天,只隔两个星期,就翻脸不认,视若仇敌。
“你到里屋去。”
她莫名其妙:“干什么?”
“少罗嗦。走!”陕狗子推了她一把。
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她的脸涨红了。
“不许嚷。”我厉声喝道。
“好,小波,等爸爸回来再说。”姐姐怒气冲冲走到里屋。
我不愿在姐姐的目光注视下,抢家里钱,再热血沸腾,也残留着这点虚荣。深吸一口气,走到大柜前,用斧头抡圆了一劈,只一下就把大衣柜放钱的那块地方,砸个窟窿。从个画有一丛芦苇的精致木盒子里,找到了厚厚一打钱,又搜出了3个存折及100多斤全国通用粮票。
记得家里有个135相机,找半天也没找着。但看见了一很高级的牡丹牌半导体,顺手牵羊塞进自己书包,这玩艺儿当时值150多块钱。
王佑把电话线剪断。陕狗子笑哈哈地拿着电话机,走出门,一甩手扔上房顶。陕狗子喜欢抄家,他一副娃娃脸,什么也不在乎,干这活儿还挺老道。
刘和平与王球在地上、墙上、写字台上、玻璃上刷了一条又一条的大标语:
“彻底批判大毒草《青春之歌》!”
“杨沫必须低头认罪!”
“英雄的红卫兵万岁!”
“打倒杨沫!”
激动,狂热得要命,仿佛这么抄还抄得不过瘾,我又把厕所里的雪花膏、香水瓶狠狠地扔向院子中的一座小石头山,给砸得稀巴烂。母亲老爱抹这些资产阶级奢侈品。难怪革命群众批判她进城后,贪图享乐,变修了。
目的全部达到,该撤离了。但如何对付这两个姐姐?我们一走,她俩肯定要报告。把她们反锁在屋里?她们会跳窗户。来不及多想了。突然《烈火金刚》中何大拿被绑在玉米地的细节,掠进脑海,给了我灵感,决定仿效。这样起码能维持住一个多小时,而这段时间,我们可以到达火车站,从容上车。
说干就干,我和陕狗子,走进里屋。
大姐正坐在床头发呆,见我们来意不善,站了起来,冷冷地瞪大眼睛。我什么话也没说,一箭步扑过去,两手搂住大姐双腿,头向前顶,一家伙就把大姐撂倒在床上。“妈呀!”她尖叫一声。
陕狗子闪电一般把团袜子塞进她嘴里。“憋死了!憋……死了!”大姐拼命挣扎,想用手把袜子掏出来。但我膝盖顶着她小肚子,双手用力按住她胳膊。
陕狗子又把第二团袜子塞进她嘴里。
她终于喊不出声了。
我把大姐掀翻过身,反扭住她双臂,用晒衣服的绳子,开始绑她。大姐力气用尽,完全放弃反抗。双手绑好,又绑双脚。可她老故意撑着四肢,给自己留提前量,为保证安全,只好使劲勒,把她的提前量给勒回去。
没有捆人经验,累得满头大汗,总算绑结实了。
大姐趴在床上,两腮鼓鼓,脸涨得通红。但我们很注意地给她鼻子下部保持一个空间,让她能呼吸畅通,别给憋死。
之后,我俩又去南屋去捆小胖姐姐,这次更顺利。
“你别打我,别打我!”小姐姐恐怖地乞求。
“我不打。”心里无限感慨,在困难时期,曾对小胖姐姐非常敬佩,她不怕饿的精神折服了我。但后来,她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越来越厉害,老穿怪怪的衣服,有一大堆皮鞋,爱听资产阶级靡靡之音……令我重新与之疏远。
她不放心,一遍一遍地说:“别打我,别打我。”
我告诉她:“我不打。你放心。”
她乖乖地让我绑,配合得很好。脸色苍白,眼里充满恐惧。
陕狗子同样负责往她嘴里塞袜子,两只就给小姐姐的脸塞鼓了一大包。
姑姑没有绑,只把她反锁在吃饭的屋。这姑姑自小把我带大,六○年困难时期,宁肯自己挨饿也让我敞开肚皮吃饱饭,一两粮票都不管我要。
10点一刻,铁血团离开了现场。
我虽抢了家里的3个活期存折,但对储蓄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。以为去银行取钱,要看证件。在一个公共厕所里,把3个小本本撕成碎片,扔进茅坑。
到了厂桥无轨电车站,我与小胡子紧紧握手告别,他自己独自乘车返回学校。我俩约好,今后铁血团有事就和他联系。他北京没家,总住在学校。
大约11点多钟,我们一行10人,聚集在天安门广场。拍了一张出征前的合影。相照得很糟糕,因那天刮风刮得天昏地暗,光圈没调好,相片灰不溜秋。
铁血团的装备非常简单,每人只带一个挎包,里面放着一身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。仅有的武器是一把三八式刺刀,一把斧头,一把西藏匕首。
接着,我们直奔北京火车站。
(摘自《中国作家》1998年第5期之《血与铁》,老鬼文。)